我的科學觀|馬伯庸:科學觀首先是對歷史的正確看法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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編輯 : 竅門大全
發布 : 04-30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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·科學,尤其是醫學,一定是和社會學緊密相關的??茖W觀一定是有人文作為底色的,有對于人性的見微知著作為基礎,才能有好的社會效應。作家馬伯庸。作者供圖在我看來,科學觀首先就是對歷史的正確看法,從原來到現在的變化,就是怎么看待歷史。不僅僅是歷史學家怎么看歷史,也是普通人怎么去理解歷史。這么多年我一直在思考這個事。寫作《大醫》這本書,對我的改變很大,包括各種認知。為了找到材料,我在孔夫子舊書網上搜相關老書,看了整整一年半,包括每天讀《申報》,在過去的文獻中找到當時的味道,當時的人說的什么詞,說話的方式,包括說話的語法結構。我還找了幾位醫生當顧問,后來發現他們可能幫不了我,他們知道的是正確的醫療方式,我說我不要現在正確的,我要那個時候可能是錯誤的醫治方式。1910年之前,連輸血血型的概念都不知道,不分血型當時怎么輸血?所以只能自己翻醫療史。好在復旦大學有一位老師是專門研究中國近代醫療史的專家,我從他那里找到了很多資料。從我個人體驗來看,最初我們理解歷史純粹是從戲劇性開始的,與其說是對歷史的了解,更多是對文學的欣賞。比如我們小時候聽評書,聽《三俠五義》《三國演義》《西游記》《水滸傳》等等,聽到的都是打打殺殺、深謀遠慮、權術計謀之類的東西。到后來,我發現歷史中更有趣的是那些掩藏的,規律性的東西。比如說,中國王朝更替一般300年左右一輪,所謂周期率,這是什么原因呢?隨著我們對社會經濟、政治等更深的了解,也隨著個人生活閱歷的豐富,我們就會在這種歷史更迭中找到更多的答案。很多人都知道克羅齊(Benedetto Croce,1866~1952,意大利哲學家、歷史學家)的那句話:“一切歷史都是當代史”,不少人對這句話有誤解,認為所有的歷史都是按照當代的政治需求去篡改的。但克羅齊的意思是,只有當代人能夠感知到的東西才能叫歷史。他舉了個例子,說如果一個人不理解愛情,沒有談過戀愛,就沒法去看克里奧佩特拉的傳記,因為那就是一個戀愛腦女王的人生歷程。中國歷史也一樣,我們看歷史,不是說看到過去的那些東西,而是看過去的那些東西和現在的某種聯系、某種映照,只有我們現代人理解的,那段歷史才能凸顯出來。我寫《大醫》這本書明顯感覺到一點。在書里我也特別提到,真正影響歷史,改變歷史潮流的不是一些英雄人物或者是一些杰出人才,反而是那些最普通的老百姓。我原來也喜歡英雄史觀,就像普通人看熱鬧,看《三國演義》就喜歡看那些名將、智謀之士。2018年,我去成都,成都當時有一個“大三國志”展,展示的都是三國相關的一些文物。但我印象最深的不是那些貴重的物品,而是兩塊磚頭。一塊磚頭是東漢末年的,是一塊銘文磚。這塊磚出土于現在的亳州(安徽省西北部地級市),當時叫譙郡,是曹操老家的墓地。磚上寫的大概意思是:“你們逼我干這么重的活,都快把我逼死了,我現在已經快活不下去了,我就等著蒼天已死的那天跟你們報仇?!蹦鞘窃邳S巾起義(東漢晚期的農民戰爭)前14年。說明“太平道義”已經開始在民間傳播,一個最底層的小工匠開始喊出“蒼天已死”的口號,說出了明確的政治綱領和一個期限,即“我要等到蒼天已死那一天就開始反抗”。為什么后來黃巾起義一呼百應,很多人都站起來了,最后導致東漢王朝的滅亡?從這個小工匠就能看出來。另外一塊磚是在西晉的太康元年(西晉開國皇帝、晉武帝司馬炎的年號,史稱“太康之治”),那一年正好是晉國把吳國滅掉了,“三分歸一統”,魏蜀吳三國都被晉國統一了,所以那塊磚寫的是“晉平吳,天下太平”。這塊磚出土于現在的南京旁邊。南京旁邊是吳國當時的首都,這個人按說應該是吳國的臣民,但是他在這塊磚上留下的文字,沒有絲毫懷戀故土或者亡國的感嘆,他就是非常高興,他說“晉平吳,天下太平”。我后來研究了一下,推測這個人大約60多歲,可以倒推出他從出生起就一直在打仗,這一輩子永遠在戰亂中,永遠在諸國的紛爭中度過,到了60多歲的時候這個人快受不了了,忽然有一天發現不打仗了,天下太平了,太高興了,他就興高采烈地說出了那樣的話。我后來和策展人聊天時說,這兩塊磚應該一塊放在入口,一塊放在出口,于三國亂世始,止于其終結,為什么?看這兩塊磚就知道了,它代表了最廣泛的底層民眾的呼聲。當你看透這兩塊磚就會發現,那些名將、名士,他們做的所有的事情都是建筑在這些普通老百姓的呼聲之上。當然,這些普通老百姓腦子里沒有什么具體的政治綱領,但是他們想活,這是千千萬萬人的訴求。馬克思以前說過一句話,說如果沒有拿破侖,可能還會有另外一個人出來。歷史趨勢是不會變的,但是需要有人去推動或者引領,是英雄人物推動或者引領了這些潮流。我在寫《大醫》的時候,也把這個觀念貫穿了進去,尤其是我在研究中國近代醫療史的時候,發現很多人,包括協和、華山的醫生,他們試圖建立中國自己的公共衛生醫療體系。但是實際的進程很難,僅僅靠滿腔熱血的醫生和慈善體系根本無法支撐。比如說有一位叫陳志潛的醫生,北京協和醫學院畢業的,他當年在協和就搞模范衛生區,包括三級診療制度,積極推廣衛生員制度,可以說這是解放后赤腳醫生的雛形。他當時在協和搞過,在河北定縣也搞過,后來抗戰期間,他在四川大后方也搞過,但發現搞不下去。我在《大醫》里提到這件事,做了這樣的分析,我認為他們單獨搞這個東西沒有得到政府的支持,也缺乏整個社會結構的基礎,而且像鄉紳、地主,包括手工業者和商人,往往也搞不到一塊,各有各的訴求,各有各的想法。所以僅僅作為一個醫生,他沒有辦法建立起這個體系。而在新中國之后,開始推廣赤腳醫生,實際上這時候的社會秩序和社會結構已經發生了巨大的變化,政府的基層體制也能夠延伸下去了,所以就能夠成功。我寫《大醫》的過程,尤其是做調研的過程,覺得最重要的科學觀,還是那句老話:科學沒有國界,但科學家有自己的祖國。科學,尤其是醫學,一定是和社會學緊密相關的,它并不僅僅是一個醫學問題,還是一個社會學問題??茖W觀一定是有人文作為底色的,有對于人性的見微知著作為基礎,才能有好的社會效應。記得延安時期的《解放日報》上有一篇報道,說有當地醫院的醫生給老百姓做健康宣傳,要老百姓爭取一個禮拜洗一次衣服,這樣就沒有跳蚤和臭蟲,就能防治傳染病,結果發現老百姓都不愛聽。后來調查了才知道,老百姓身上穿的是陜北當地最破的土布,一年才買得起一件衣服,如果每周都洗,不出半年估計這衣服就被洗壞了。所以,是經濟基礎決定了老百姓“不能愛干凈”。隨著自己經歷的豐富,加之現在和醫生群體的交往也多了,有時候和他們一起吃飯,飯桌上也會留意聽他們聊的話題,越來越感到還是要回到原來的話題。我深切地感到,科學觀其實也是一種社會觀,是一種人文觀,如果純放在技術上討論,那沒法深入。比如說治病這個事,不能簡單地認為該怎么治就怎么治。過去,協和醫院就有社會服務部,在協和建成的時候就有,而且是協和一直引以為豪的一個機構。這個部門不是看病的,而是做一些對病人的關懷,比如,窮人沒錢治病,病人的愈后情況等諸如此類的事情,就由社會服務部做。我們可以感受到他們這種超越專業技能的理念和精神。當下也是這樣,我接觸過上海的一些醫生,在疫情來的時候,上面一聲令下,他們二話不說拿起包就走,沒有任何猶豫或者遲疑,也沒有擔心會不會被傳染。他們當時真的是沒想那么多的事情。我還認識一位醫生,已經是專家級別了,每次門診還會看到晚上11點,他說多接幾個普通號就能多看幾個病人。這位醫生帶出來的學生也受此感召,包括藥房的人都留到晚上11點,完全是自發的。這位醫生是神經內科的,他感受到找他治病的患者的痛苦,他說他一刻都忍不了,能夠給患者早一點解決就盡量早一點、快一點。這不是一個簡單的醫學問題,而是一個人文關懷的問題。所以,科學觀既是歷史觀,也是社會觀、人文觀。(作者馬伯庸,系著名作家,中國作家協會第十屆全國委員會委員。著有長篇小說《大醫》《長安的荔枝》《長安十二時辰》《兩京十五日》《顯微鏡下的大明》《古董局中局》等。曾獲2010年人民文學散文獎、2011年朱自清散文獎、2020年茅盾新人獎等。)